第一百七十七章 毒发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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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城的县衙大院很宽阔,后院是几座连排的青砖房,没有太多奢华的布置装饰。院子里外肃立着持刀持戟的军卒们,把县衙保卫得水泄不通。“暮城”是北疆中部地区的驻兵重镇,城墙厚实,人口众多,各种商行医馆林立,交通也发达,城外驻扎了北方军的三万兵马。小梁王中毒后,为了安全和救治,凤景仪等人连夜离开了靠近内地的芙叶城,赶到了屯兵重镇“暮城”。

县衙后面一座偏院里,有一座洁净简单的房舍。大堂四面临风,居中安放着一座檀木床榻,四面有屏风,木榻上平躺着一个穿白棉衣裳,形销骨立的年轻人。他身材高大却形消骨立,面容憔悴惨白,紧闭着双目。头颅、眉眼嘴唇和躯体表面都泛着一层死黑色。陷入了深深的晕迷中。若不是胸口偶尔起伏下,眼皮下的眼珠转动下,表示着还有活气。就是一个死人了。病榻上的年轻人死寂得躺着,乌黑如缎的长发,雪白的白棉衫和深邃凌厉的五官,如一座沉睡中的玉雕。凄美慑人。

大堂,除了昏迷中的年轻人,榻前矮几上坐着一个穿浅碧长裙的少女。她体貌都很憔悴,坐在矮几上眨也不眨地望着病人。大堂角落侍立着几位侍女,远处是两名照看的老大夫,大堂外是成群的侍卫军曹。大堂内外鸦雀无声。

简洁的木堂,昏迷不醒的俊美男人,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清绿裳裙的少女和影子般的侍卫,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

***

此时距小梁王和崔悯追击公主后比武毒发,已经五日了。小梁王中毒后就陷入了昏迷不醒,少女也不眠不休得照看了他五日。谁也劝不住她。北疆群臣请来的各地名医也诊治了五日,也未查出毒素和医治之法。小梁王一直晕迷不醒。这个消息隐瞒了几天,给梁亲王的信也是含糊其词得没说清楚,把事情拖延下来,可是这样拖下去,小梁王中毒日深,毒发身亡就完了……

明前默默地坐在木几上,痴痴地望着前方的病榻,不语不动,像是痴了。这几日,她浑浑噩噩的,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渡过的。周围仿佛是一片晕天黑地的混沌,像是黑暗笼罩的午夜,所有的人都懵懂得睡着了,只有她自己睁大眼睛,独自而清醒望着这片午夜。在这片苍茫的黑夜里,她好像被黑暗中隐藏的凶猛野兽追逐撕咬,吃了个骨断筋折,她又恐慌又疼痛得四处逃避着,却不知道该逃到何方了。哪个方向都有凶猛的野兽想吞噬了她。她恐惧极了。

在这片野兽围猎的梦魇里,只有眼前这个躺在病榻上的年青人发出了柔和微小的光亮。成为了避风岗。她在黑暗中向他跑来,目不转睛得盯着他,不敢眨眼,不敢跑慢,害怕一眨眼连这个人这点光亮都消失了。她就真的被抛弃在这片凶险迷朦的深夜混沌里了。

她只能僵硬地坐在这儿,呆呆得看着这个人。看着他继续晕迷衰弱下去。她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胸口的位置,害怕一眨眼,他就停止住了呼吸,真的死了!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的脑子像一碗放凉了的冷粥,呆滞、冰冷、粘稠得转不动。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得眼前这种迷雾深夜的景像,好像是昔日学棋的经历。似乎还在不久前,父亲曾经手把手得教她下棋。黑白纵横的一张棋盘,如斗转星移的天空,也像迷雾般变化的森林。他酷爱下棋,她怎么也学不会。琴棋书画四项中她没有学棋的天赋。每次看到了棋,就像是面对着一场黑暗迷雾般失措。

“棋局蕴涵哲理精,发人深思令人明,进退攻守待时机,运筹帷幄须看清。”父亲曾教过她,下棋如做人处事,斗智不斗力,比武将上阵厮杀文官仕途升降更凶险。无论与人争权,还是与事夺利,从小小的棋盘上可以看清算明。棋中的谋略万千,有纵模交错的繁复权衡;有踌躇满志又犹豫不决的选择;有山重水复难寻生路的迷路;有曲折迂回又柳暗花明的大喜……高手掌控棋局,庸才是被提起的棋子。而那些在棋盘上输了的人,也就会在现实的人生路中被人打败死亡吗?

她的脑子呆滞地转动着,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怎么看破这盘迷棋,怎么打败黑暗的猛兽,从这个可怕的梦魇里走出来……

她只能坐在这里,久久得凝视着病榻,看着木榻上昏迷不醒的绝美年青人,咀嚼着这可怕的失败滋味。她就要永远走不出黑暗迷雾了,要陷入人生死路了……

***

“明前。”大堂外,凤景仪悄无声息地撩开帷幔,走近了病榻和少女。他的神情忧郁极了:“有大夫在这儿看守就行了。你不用呆在这里,你不用担心。”

明前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了下,被他叫醒了。她有些僵硬地抬头,呆滞地看着他:“不,我不能走,我觉得我走了他就会死了,所以我不能离开这儿。”她面容凄冷,浑身打着寒战,紧勾勾地盯着榻上的绝美男子,颤声说:“我不是担心,我是在害怕……”

“害怕?”凤景仪紧锁长眉,就势得盘膝坐在她身边木地板上,脸色无奈又痛苦。她这样自责下去可不行。

“是的,害怕。”少女沉吟了下。原本秀美的面容五官都在微微颤抖着,嘴唇哆嗦着。她终于还是放不下心事,压低嗓门孩子气地说道。像是怕惊醒了昏迷中的绝美青年:“我害怕他就此死去,因为我的缘故。这样我以后也不会得到安宁了。”

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种事带来的悔恨谁也不能承担。

“我是不是很自私?每时每刻都只想着自己,没有去想别人。他中了剧毒随时会死,我也是害怕自己会内疚一辈子。”少女胆颤心惊地问。

“这……这不是你的错。不知者不为罪,我相信你不知道内情。”凤景仪暗叹一声,宽慰着她。她已经够倒霉了。

“谢谢你的劝慰。可是”明前有五日没说过话,声音干涩,像木偶似的自言自语着:“这件事是因为我而起,因我中毒而死……奇怪,这五日来我什么也想不了,也干不了,脑子里却尽是那晚土地庙我送信给他时,他的一席话。他在指责我的一席话。”

“他说‘你有没有为我着想过?有没有想起我?我朱原显的处境、体面、想法、心情,我的所思所想……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你马上要嫁的未婚夫,你却把未婚夫放在何处?你把我放在哪里?’”

“‘我看到了你一路经历的事,也明白你幼年受的委屈漂泊之苦,才不顾一切地要娶你。想给你一个身份、家族、城池和北疆。我能给你全北疆全天下。我是喜欢你才想娶你的!不是为了什么该死的婚约。我会让你这一生都过得自由,潇洒,快乐。让这天底下人再也不能欺负你。我对你做出了最重要的承诺,都是因为我喜欢着你啊。’”

“我那时候真的是无言以对。他说对了,我心里确实没有把他当做未婚夫般的亲近。因为我怕他,他曾经在泰平镇害过我的命。”少女清秀的面孔从呆楞渐渐变成阴暗极了,颤声道:“这是一场缘起缘灭阴差阳错的错误。后来他也解释道了歉。可是我还是怕他。我自己劝自己说,人活一世,除了爱与喜欢,还有种各种各样的感情。夫妻间还有尊敬、体谅、敬畏、亏欠等感情,我把他当做藩王来敬重,也算是一种浓厚感情。两人之间有敬有畏,也就能找到各自的位置,相敬如宾得过日子。我是真的准备嫁给他。”

帷幔遮蔽了阳光,大堂很阴暗。少女坐在木几上,捂住嘴唇急切地说着。似乎生怕自己一停顿就没有勇气再说了:“可是,现在却变成了这种样子!他因为我带来的书信中了剧毒,命在旦夕。他害我时我未死,我害他时他若死了。这算是什么?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又该怎样去面对。我怎么对得起杨王妃?我们母女连累她伤害她两次,我还怎么有脸去见她?我心里痛苦极了!是的,痛苦。不但为自己觉得痛苦,也为杨王妃痛苦,也为了他感觉痛苦。”

“他究竟是有多倒霉。才会遇上我这种人这种事,才会爱上我,两次三番得要娶我,最终害得自己连命都没了!连我自己为他想想,也会为他痛苦得掬一把泪了。”

明前泪湿眼睫,全身微颤,痛苦得对凤景仪说:“我知道不该与你讲这些,但是我太难过了!我自己也很奇怪,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遇到这种难为人的人和事!我不想这样……”

她本来是个自强自立的少女,从不诉苦也不抱怨,任何事都靠自己双手解决。但此时此刻,面临着这位数次要娶她的年青藩王濒临死亡的模样,还是由她造成的模样,明前终于快崩溃了。这五日,北疆群臣的敌意和痛恨,她对事情和父亲的不解,几乎要把她逼疯了。她紧紧抓住凤景仪,像抓住了一只救命的稻草,将满腹的痛苦和绝望都诉说了出来。

凤景仪深深地看着她,伸手摸她的头发:“我相信你。这不是你的错,是你父亲……”

“不——”明前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了。别提他!求你了。

不提起范勉还好,一提到这件中毒事件的关键处——范勉。她更是连想都不能多想了!呼吸急促,全身颤抖,胸口堵塞得几乎要晕了。想多了就怕自己会肝胆俱碎,跪在地上呕吐出来,整个人会崩溃了。

千万别提他了!她不能多想。曾几何时,她是带着何等坚决的信念去理解父亲,去拯救父亲的。这一路北行,她把父亲的安危放在自己的性命和心愿之上,竭尽全力地想救父亲,努力争取与小梁王的婚约。被暗杀被侮辱被蔑视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她心底里有个坚强的支柱“八年相濡以沫的父女深情”,“父亲的性命”。没想到却得到了这个结局。

不,这不是真的。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差错,父亲范勉不会这样做的,他不是个算计暗杀的小人,一定是哪儿出了个大差错大纰漏。忠厚慈祥的范勉不会做出这种卖女暗杀的不耻事的。那么是谁?谁又设计做出了这种事?!

明前不能再想了,她俯在梁王的病榻旁,只觉得心魂俱碎,泪水疯狂地涌出来了。她不愿再看,不愿再想,也不愿意面对这一切。她宁愿是她自己中毒晕迷死亡,也不必面对这种被人背叛的惨烈事。可她的身体还清醒无比得俯在大堂病榻前,处身在暮城的北疆群臣的愤怒下,处在多次要娶她的小藩王身前。

真是讽刺啊。她这个罪魁祸首还趴在小梁王的病榻前哭,为自己哭,为父亲哭,为杨妃哭,为这个傻傻的要娶自己的家伙哭……哭得肝肠寸断,痛苦不堪。真不知世间还有没有人像她这般“生死两难”了。

少女俯在木榻上大哭着。仿佛哭出了满心的心酸痛楚,热泪一滴滴地撒在了藩王的面颊,脖颈和衣襟上。她痛哭着说:“求求你别死!一定有办法救你的。求你了,就算是为了自私透顶的我也别死。我实在承受不起这种后果。对北疆对杨妃的后果,对我曾经利用你的感情达到目的的后果,我都承担不起。求求你千万别死。只要不死,就有着千万种办法来弥补过错。如果死了,就真的无法挽回了。我,真是对不起你!我真的不知道信里有毒。”

病榻上的少年君王脸色煞白,浑身僵硬,毫无反映的陷入晕迷中。清丽的少女俯在榻上久久的哭泣着。

一阵风吹来,吹拂起了四面的帷幕,金色的枯叶纷飞着,扑进了大堂。落在了病榻上中毒欲死的藩王身上,深色的房舍地板和俯在木榻前哭得如梨花带雨的少女,仿佛一张凄美艳绝的画卷。

凤景仪看着她,只觉得心痛如绞。在这趟北行路上,这个少女迅速蜕变了。像一朵春花似的快速又绚烂得成长、开放、最后又该凋零了?还记得他们初见时,她是那么天真浪漫,充满希望,淑女外表下是一颗纯真无畏的心。她与他斗智斗勇,与万事争锋都坚强勇敢……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笑容越来越少,眼泪越来越多了呢。

人,如果没有这么多的自责心,会过得轻松些吧。太重视情义道理的人比冷酷无情的人往往活得更痛苦。

凤景仪静默了下,转身走了:“放心吧,没事。我会想办法治好小梁王的。你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就好了。天下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明前靠在榻旁,没有答话。陷入了深深地黑暗和自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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