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沉默的看了她一眼。

与书公主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叫慕容荻。

他还记得那孩子的模样，皮肤很白，头发与眼睛都有几分泛烟灰色，脸小小的，很好看，清水剔透一般的好看，只是总带着几分病容。这病容他算是见得多了。公主本来身体就不好，先天不足，从小到大一直在生病，慕容荻继承了公主的体质，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眉眼与轮廓之中，又藏着几分刚硬。

那孩子是他的孙女。可是不像他。她长得像白家那位教统大人。一看便知，是白家的血脉。

那孩子的模样总是让她想起淑妃。淑妃白素素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只看着小小的身影背对着他坐着，悄无声息翻书，或者画画，或者做一些别的事情。安安静静，像是一只小猫一样。

他可以预见，这孩子长大之后，会长成白素素那样的模样，好看算是好看的，只是未免过于肃穆了一些，他原本喜欢年长沉稳的人。只是若是自己的女儿生成那样一板一眼的模样，未免会觉得，有些无趣了。

再怎样，也是自己的孩子。金枝玉叶一般生下来的女孩子。将来总不会过的太差。

如果她能够活下去的话。

这件事，是杨曦心中的痛处。当年是觉得长生太重要了。储君关乎王朝的将来。为了那一个可以继承朱雀皇朝的孩子，牺牲什么都在所不惜。哪怕是要他自己的性命，也是可以考虑斟酌的。他做了那个艰难的决定，并告诉自己不要后悔，不要恨自己。若是被与书所怨恨，也不要责怪与书。

更何况，就算不牺牲那先天不足的半颗心去救长生，小荻终究是活不长的。与其任由那孩子死去，倒不如在她死前，放手一搏。

他当初是这么对云容说的。反正也活不长久了，就带她去换心吧。赌这一次，若是没有死去，或许就能活下来了呢？

赌的是长生活下来的机会。至于慕容荻，不管怎样都是活不了的，若是能舍身换长生一命，也算是值得了。

算是可以这样算的。牺牲掉一个注定活不长久的孙女，换儿子能够平安长大，尤其是这个儿子，还是朱雀皇朝唯一的储君。以白狐悦氏做生意的眼光来看，这笔交易岂止合理，简直十分划算。

但人心不是可以计算的。为了一个无法挽救的孩子，费尽心机，竭尽全力去救她，直到无计可施，看着她死去，和放弃她的性命，将她的心剖出来，去填补另一个孩子的残缺，终究不是一码事。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的，最终，也是他需要承担后果。他一生一世，都将被那个孩子清澈如水的目光谴责。

这是他的罪孽，他不会忘记。只是被眼前这个人提起，未免心中生出几分动摇。

当初太执着了，总觉得长生的性命有多么重要。其实也未必就有那么重。长生是他的孩子，也是朱雀皇朝唯一的储君。但他还这样年轻，他完全可以生下别的孩子，来替代长生的位置。

没有那么做，或许是因为他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孩子吧。为人父母的心，到底是偏的，与书也是他的孩子。他为了救长生，杀死了与书的孩子。

的确，因为没有孩子在，和鲜卑的姻亲，早晚是会荡然无存的。当初坚持将两位公主都送到北境苦寒之地，却是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收场。

大概是天意，天总不遂人愿。再怎么努力，最终都是徒劳。

雪鸮冷冷的笑了笑，说，“什么天意，我看天是故意。皇天后土，都在跟朱雀皇朝过不去。”

很久不曾从她口中听到这样激进愤懑的话，杨曦还愣了一下。后来想想，她其实也就是这样的人。许多年不曾与她说话，倒是忘了。

杨曦说，“对你而言，或许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也就是平定北境这一件事了吧。”

其他的事情都无所谓。这样的想法，未免令人心寒，他也不知道，楚云昭心里的执念为什么会这样深。

雪鸮看着杨曦，淡然道，“我不是为我自己。”

眉目之中，依稀旧时影。杨曦想他大概是真蠢，隔了多少年都一样，看着这样的一张面孔，所有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

但今时今日，不同往昔，从前他不过是个藩王。陪着自己心爱之人不顾一切也无所谓。反正朱雀皇朝不缺一个靖王。但如今，他是天下之主。想到苍生的份量，就不能再容雪鸮肆意妄为。

杨曦轻叹一声，道，“兵者不祥，若是擅动兵戈，就会有很多人死去。这么些年南涝北旱，国库空虚，军费也已经快要支不出来了。我不可能为了你的野心，而让黎民百姓去陪葬。”

雪鸮看着他，眉目之中却是坚决，“我说了，我不是为自己。”

向来冰雪一般冷静的面孔之中，也流露出几分焦灼，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朱雀皇朝的气数怕是要尽了。”

杨曦凄然一笑，说：“我知道，我只是不想让杨氏的天下亡在我的手上。”

天灾人祸不断，连续两朝内廷之中人丁单薄。太阴司的星辰占卜，每一次都是大凶。国有气数在，气数将尽的时候，没有一件事是顺的。

他只能兢兢业业，力求稳定。在他执掌天下的这么些年一直竭力避免兵戈就是这个原因。前朝因为北境历次战事的缘故，皇朝风雨飘摇。

就算他在位的时候没有什么功业，也想要尽力维持稳定。

雪鸮说，“你一再退避，却不知，有些人是会步步紧逼的。怀王已经和匈奴那边暗自有了约定，东海与北境，任何一方有变，另一边便会起兵响应，与其等到腹背受敌，不如先解决掉北方的威胁。”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谈话之前，她先问了东海郡的情况。

有宋明远在，东海郡王就算兴兵作乱，也不至于长驱直入一路打到天启。但毕竟，两边作战，会让朱雀皇朝陷入极其不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