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即便是北京最炽热的夏天，深夜还是颇有凉意。

科技园中心除了有一片水池以外，还有一片临水的高台。高台上面铺着花岗岩石的大块地砖，甬道之间留出绿地来。物业在这一条一条的绿地间种植着行列整齐的银杏。

每年秋天这些银杏够成一景。夏天，就只能看到树枝高擎着扑闪扑闪的绿色小扇叶悬在头顶。晚间的时候，月光几乎透不过密密的树枝，只有一片一片浓黑的阴影。

严岩站在高台边缘，怔怔地望着对面的高楼。

在那一片玻璃楼群中，最靠外的那一栋25层靠东的那扇落地窗后，是他和钟辛的工位。

这个时间，高楼里大多数的灯已经熄了。除了要通宵加班的，一般加班的人已经离开了。园区里只有两三辆趴活的出租车。小花园也分外安静，喷泉停了，没有虫鸣与水声，只有高台和水池边缘，亮着一盏盏凄清的景观灯。

严岩觉得自己疯了。

他已经连续两周每天晚上到这里来了。

新单位是以疯狂加班闻名业界的。严岩做为空降的P8，一进公司，就被人瞩目。要在狼性竞争的环境中迅速站稳脚跟，任谁的压力都很大。

他在DB常年写代码到深夜。但都是自愿的，从不觉得累。现在在新公司，并没有多很多工作量，他却觉得累了很多。同样是干到凌晨，在家自愿加班，和在公司被迫集体加班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几天他离开公司都在12点以后了，同事们都是直接打车回家睡觉。他却打车来到DB所在的科技园，在这里发呆半个小时。

一整天忙碌下来，只有在这里发呆的半个小时，他是宁静的，是能够休息的。

有时候他会长久地盯着那扇窗户。四年之间，钟辛每天早晨都会元气满满地出现。她有时笑着当众调侃他两句，有时又故作严肃地把他带到会议室，商量着昨天程序出现的某个紧急问题。

她说话言简意赅，思路清晰，两个人总是说不了几句，就会看着对方笑起来。因此，他从来不觉得上班辛苦。

钟辛说得对，这四年她是唯一能够和自己交流三句以上的异性。

他有创伤，对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他会出于本能的远离。其他有点年纪的女同事，他又嫌她们不够聪明，总有些蠢气，他不爱与她们浪费时间。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有怪癖的人。钟辛是不知不觉，慢慢走进他心里的，他用了四年时间一点一滴地爱上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道德不道德。

他想停下来这份爱的时候，才发现太难了，她的影子早已镌刻在心。

可是如果没有那场地震，他还是可以掩藏得很好的。那场地震，将一切都改变了。

她第一次回应了他，尽管可能只是出于感动。但那短暂的相拥给了他巨大的幸福。

他惶恐着，又希翼着，他太爱她了，以至于一听到她受伤哭泣，就慌了神，轻易地说服自己放手了。可是现在他的难过却无人来拯救。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学着去纠缠。

钟辛一旦冷静下来，就冰冷得可怕。她不需要他的爱。他除了给她添些负累以外，似乎毫无益处。

他每天深夜都到这里来，越是累，越需要来。看着月光下清冷的玻璃幕墙大楼，他才能平静下来，然后回去倒头就睡。

十年前的抑郁他走了出来，现在的他不再抑郁脆弱。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

离职后，他可耻地留在他和她共同存在的所有工作群里，直到群主主动把他移除。这举动很不专业，可是这是他唯一能够看到钟辛的途径。

除此之外，钟辛和他的所有私人联系都断绝了。她拉黑了他，他没法和她通话。但在共同的群里，他是能够看到她的发言的。

离职一个月以后，所有的工作群都陆陆续续把他移除了。只有那个谈专利的群，她和他还在一起，因为群主是他自己。

他就是溺水的人，不能放过那一根稻草。除了她，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再和其他女人发生点什么了。

他怔怔地盯着那唯一有她存在的群，忽然红点跳动起来，有人说话！是小邵。

“莎姐，太棒了！”

陈栋紧随其后：“多亏了老大，刚才差点慌了。”

“下次这种情况，就该让你到公司来。今天我太心慈手软了。电话拨进来效果很不好。”严岩呆呆地看着钟辛的头像。这是分开以来，他听到她的第一句话。

干脆利落，毫无温情，严岩忍不住咧嘴笑了。

“是啊，英文答辩。听不清楚，太吃亏。”陈栋自知理亏。钟辛本来要求他在公司参加答辩。

但陈栋今晚答应了薇薇看电影，所以他选择看完电影后，从家用网络电话拨上来，但赶上今天晚上线上噪音太大，效果很不好。

这次专利答辩安排在深夜，是因为技术委员会的重要成员Anchor远在加州。与存储相关的技术专利，公司会在美国和中国同时申请，因此英文答辩也是必要环节。

钟辛无奈。她安排陈栋做主讲，是给小伙子在技术委员会大佬面前露脸的机会。没想到小伙子恋爱为重，一定要先走。

好在钟辛经验丰富，为了保证答辩效果，早早安排了小平跟着母亲睡，自己留在公司。刚才陈栋掉链子的时候，幸亏她补救及时。所以才有小邵的感叹。

钟辛发了个暴揍熊孩子的表情。

小邵关心地问：“莎姐还在公司啊？”

“马上走。”钟辛一边合上笔记本，一边从会议室出来。就手打开了办公区的灯。

严岩的心突突直跳，下一秒，他已经向着楼群奔跑起来。

钟辛还在公司，他想见到她。

先农坛会议室的窗户都面向南面，所以刚才从严岩的角度看不到会议室的光，他一直以为公司是没人的。

现在25层办公区透着微微的光。他知道那一定是钟辛从会议室里出来。走到工位收拾东西。

他要赶在她离开之前，赶到B座25层。

他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他只想见到她。

严岩跑得很快，他冲进大堂，拼命地摁着电梯。整个大厦有八部电梯。夜间只有中堂最中央的两部运行，这两部电梯10楼以下都是透明的。

严岩一边等着电梯，一边祈祷自己不要和她错过。

叮，一部电梯停下了，严岩赶紧钻了进去。按下25层，电梯缓缓上升。银白色的中堂在脚下渐渐变小。

快到8楼的时候，一道亮光射来，那是旁边的电梯从10楼下行。严岩赶紧往旁边看去，透明的轿厢中，有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钟辛披着一件白色的小风衣，里面穿着蓝绿相间的细条纹衫，黑色的裤子，肩上挎着棕色的皮包。她整个人懒懒地斜靠在玻璃厢壁，神色疲惫。

严岩怔怔地看着她，想喊，但又不敢喊，周围太安静了，他怕吓着她。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下行电梯已经快离开他的视线了，严岩赶紧按下了最近的楼层。钟辛的电梯停在了负二层。她应该是直接去了地下停车场。

严岩赶到停车场。停车场没有一丝发动机的声音，所有的车都在沉睡中。

钟辛已经开走了。

他和她缘分浅薄到只有一面。他甚至不能保证她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严岩气喘吁吁地走出了大堂。手机震了一震，又有红点亮起来。群里有人说话，是钟辛。

她仿佛在对两个年轻工程师说话：“谢谢。”

“老大别这样，小弟惭愧呀。”“莎姐客气了。是我们谢谢你。”陈栋和小邵都是知恩懂礼的年轻人。

钟辛秒回：“不是谢你，也不用谢我，是我们要谢谢严岩。”

“哦，对了，岩哥也在群里。谢谢岩哥。”小邵立马反应过来。

陈栋也赶紧跟上：“谢谢岩哥。”

严岩看着他们的对话，唇边泛起苦笑。

他拿起手机回复：“不用谢，TakeCare。”

大家都是夜猫子，谁也没有为他为什么秒回信息而诧异。

钟辛远远地看着严岩上了一辆在园区趴活的出租车，这才踩下了油门。

那一夜，是严岩无眠的一夜，也是钟辛屈辱的一夜。吴晨诚把钟辛逼到了卧室的角落里。老人孩子都在楼下，钟辛在黑暗中无声地挣扎。

逼得急了，钟辛低声怒叱：

“吴晨诚，你别这么不要脸。”

“我睡我自己的媳妇。说出去还怕人笑话？”

他把她的手腕牢牢地固定住。

吴晨诚等了很久，才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女人总是爱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他和她做了十年夫妻，早已熟悉彼此。他自有进入她身体的密码。

吴晨诚终于心满意足，钟辛抱着撕碎的睡衣瑟瑟发抖，回到了书房中的单人床。

睡了一会儿，她跳起来，把门锁上。

第二天上午，群里又亮起了小红点。

“老大，还好吧？昨晚是不是回去太晚了啊？”陈栋没在办公室看到钟辛，突然担忧起来。昨晚他为了自己看电影差点耽误了答辩，愧疚了一晚。

严岩的心揪得生痛。她是新手，疲劳驾驶太危险。有了这个念头，各种噩梦般的场景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转，根本停不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钟辛才回：“没事儿，睡得有点过。刚停完车，马上上楼。”

“好，头儿等着你开会呢。”陈栋愉快地回答。

“以后加班晚了，能别开车吗？！打车，打车不行吗？！”严岩气急败坏地在群里说。

钟辛没有回复。

机灵的小邵看到了这条信息，一脸震惊。他看着有气无力走进办公室的钟辛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