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娟，来赶紧给妈帮忙，操心这件衣裳带子风吹跑咧！”迎面走来母亲，手里拿着糊好的纸衣裳。我迎着风，我追回了衣官带。

“妈，锋路他妈来了，说叫你把啥都包给回拿！沃事弄不成咧！我知道不咋了，Nia急急慌慌的跑咧！我也没听明白！……”

“这人咋是个这！人把啥都准备好咧，你说不弄就不弄咧！世上垯垯有这事呢！拿我问她去！”母亲的脸“唰”的一下变了，火冒三丈，放下东西扭头就走。

母亲话我更不明白，只是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心里祈祷不要发生什么事就好。重新坐到铁盆边，我继续洗那一堆的脏衣裳。

“你这是没事寻事呢！我给你说咧，娃蕞暂时不用，不用！你不听，这会儿好！看你一时咋说家！这东西别人看见没？”王兰芳二妈低着头，阴着脸，在耳边呵斥母亲。

“没人见，没人看见！就对门二婶知道，我一时给二婶叮咛一呵，二婶肯定不会说的！”母亲紧张的陪着笑脸，低声回话，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一脸的紧张。

“那就赶紧的！包惹事。”二妈正色，果断的督促。

“那是烧了，还是咋办家？”母亲一脸的迷惑。

“烧来不及了，万一没烧完，叫人看见，还成了说不清咧，咱一安藏起来，不发现不说，发现你就说是你自己在屋想燎嘎，连谁都没关系！记住了么？”二妈瞪着母亲，郑重之极。

“记住了，你放心，打死也不说！”说着母亲和二妈把糊好的纸衣裳之类的东西快速的收到装粮食的大缸子里，盖上厚厚的水泥盖。

“没人问不说，万一有人问，一口咬定，连谁都没有关系！记住！”疾速向外走的二妈突然转身，再一次向母亲叮嘱。

“奥！奥！奥！你放心，你放心！”母亲不断点头答应，一脸的紧张和小心奕奕。

“给娃都教好，操心娃包说漏嘴咧！”二妈一转身瞥见我，再一次回头给母亲叮咛。在母亲连声答应声中，王二妈快速出了我家前院。

“妈，咋咧！二妈咋咧！”二妈一离身，我好奇的问。

“慧娟，万一有人问咱糊纸鞋、纸衣裳的事，你就说，你知不道！你就说妈是自己到屋烧呢！可包给人说咱请人打枷的事，省得咱连害人！公安局才个把锋路你二妈都给拷着走咧，我一出门就碰上咧，幸亏你王兰芳二妈眼窝亮，把妈给挡住咧，要不然，今个可出大事咧！你二妈说，现在国家破除迷信呢，这运动可来咧，妈说你少说话奥！祸从口出呢！”母亲一把拉回我，站在房间内小声说。我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但从她严肃的神情上看，我觉得事态非常严重。

“我妈到你二婆家去了！”一眨眼，母亲像风一样，向外跑。看着母亲的背影，我心里好笑极了：原来大人也有害怕的时候！重新坐到铁盆边，我又开始洗衣裳，心里明白，母亲出门别指望她早点回家帮忙。

“这可咋办家，这可咋办家！”一转眼，母亲竟然神速的回家了，她前院走后院，后院走前院，拳头紧握，不断的唉声叹气，自言自语。看着母亲坐卧不宁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冷静的像个局外人，心里没有半分担心，似乎还有几分可笑、庆幸的感觉。

“慧娟，妈给你说，你一时操心给咱烧汤，把剩面掺点水，烧嘎，抱些柴把炕一殷，妈出去躲嘎去！”突然，母亲像风一样交待完毕，一转身便没了人影。

“晚上有电影喽，晚上有电影喽！”玉立兴奋的叫喊着从外面跑了回来：“姐，咱妈呢，今晚公路上有电影呢！”天黑了，玉立扯着嗓子，兴奋的喊着，跑进厨房。

“咱妈出门咧，你还想看电影？我看今晚可能没门儿！”我平静看看弟弟，内心也充满了激动和失望。母亲下午的样子，我似乎看到了她拒绝我们的表情。

“咋？咱妈可咋咧！反正我不管，我要看电影去！”玉立定定盯着我的脸，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你不害怕咱妈打你呢？你为看电影、电视挨的打少吗？”我忍不住劝说弟弟。

玉立的头低了下去，突然抬起头大声说：“她要打，就叫打算咧！大不了，我看完电影不回屋睡！反正也没人寻我，过俩天回来，她就不打了，忘了！”

“不让你看，你不会想办法叫咱妈同意嘛！谁说没人寻你，我连咱妈都寻过你，就是找不见你的人！你一回跑垯垯去了？到谁家屋呢？给姐姐说嘎，姐下一次就知道到垯垯找你了！”

“去！我才不给你说呢，给你一说，妲己也就知道咧！你是个卖国贼，分不清亲假！”玉立一脸的鄙视，只是他的话惊的我半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回事！

“谁是妲己？咱屋谁是亲的，谁是假的？”回过神的我，惊讶的问。

“我把你个傻屁！你装的啥呢？妲己是谁，你真的不知道？！你给满芒上看，谁对她家亲娃就是么个！妲己肚子里已经有一个亲的咧，所以才么个样子对咱俩个人，咱俩是亲姊妹俩个，咱亲妈是谁我都知道咧，妲己当她做事严窝，其实就是咱爸说的：‘纸里包不住火，雪里埋不住人！’迟早总有一天，我啥都会知道！”

玉立的话，我只觉得可笑的离谱，只是“妲己”一词让我觉得贴切有余。但我知道，那只是母亲愚笨的表现，并非刻意的害人。着急的我静下心来劝说：“玉立，姐说再包胡说咧，咱妈最爱你！爱小子娃！是你自己太贪耍咧……”

“走走走，我连你不说！我就知道你傻着呢，啥都听妲己的！你看着么，妲己的娃出生了，害不死你才怪呢！”玉立火了，粗暴的打断我的话，大声吼。

“胡说啥呢！咱妈垯来的蕞娃呢！就算有，也是咱亲姊妹！……”

“说你傻着，你还不信！你看着，过俩天肚子就大咧，你到时候自然就知道咧，看我得是骗你的！对了，我给你说的话，你少给妲己说！你如果敢说，我饶不了你！”玉立喝口凉水，打算出门。

“玉立，你今晚上想看电影不？姐有办法不让你挨打。”我不想玉立在外流浪，或者回家一跪又是半夜，顺带连累我不能睡觉事小，带灾挨打也是常有。

“你有办法？说，你有啥办法？”玉立一脸惊喜的回过身问。

“咱俩个把水给咱妈抬满了，把炕给殷好，我再给咱把猪一喂，看咱妈回来，啥就都好说了。到时候咱俩一垯说，咱妈也许会同意！你看行不行？”

“哼！老一套，管用吗？活做了一样不让去！你爱做了，你做，反正我不做，我也不管！大不了，晚上不回来就是了！”玉立冷笑一声，不满的说完便向厨房外走了。

“玉立，你听话，听姐话，晚上……”我追出厨房，大声喊着，玉立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干完所有家务，我心神不安的站在前院等候母亲的归来。多么希望母亲能看到我勤快的份上，让我安心的看一晚上电影。

“慧娟，立到这儿弄啥呢？叫你烧汤，你把汤烧好咧么！”黑暗中，母亲悄无声息的从芒上回来了。

“妈，我早都烧好咧，猪也喂了，炕也殷咧！”见到母亲，我觉得电影也许还没有开始，心里一阵欢喜。

“烧好了，走，咱回去吃饭去！玉立还没回来？”母亲边向厨房走，边问。

“妈，玉立早回来咧，娃给我帮忙抬的水，还殷的炕！……”我多么希望自已善意的谎言能冲抵些玉立的罪责。

“那玉立人呢，我咋没看见？”母亲奇怪的转头问，只是看到看着整齐的锅案和水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内心一喜，赶紧说：“妈，玉立候你回来吃饭，你没回来，他看电影去咧！……”我观察着母亲的表情，正想张口。

“没吃饭看的啥电影呢！”母亲雷霆大怒：“耍咧满满一天，还没耍够！猪日的沃模样些，一天耍飞膀子咧！光知道个耍耍耍！一天知不道大人给你家操咧多少心，费咧了多少事！一点人心都不长么，一天除了吃就是耍，还能弄点啥？去！到电影底呵把玉立叫回来。”

看着母亲大吼大叫的样子，我心里庆幸自己想看电影的事情没有说出口！垂头丧气的走出门，一步一步向大路电影底下走去。不紧不慢，磨磨叽叽，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情绪。

“看，今天晚上有两个加演片，一个是熊猫学艺，一个是破除迷信的教育片！正式片子叫《狼牙山五壮士》”，听说正式片子好看很！”一堆人风风火火的向前走着，边走边说。

“不是平时都一个加演片嘛！这谁家这么有钱的，还叫了两个加演片！”

“不是的，破除迷信片是人电影公司免费送的！”

“走走走！快点！都开演咧！”

“……”

突然，我的心又热了起来！心里说：“你妈不是叫你去电影跟前了吗？为什么要在路上磨叽，浪费时间！”一闪而过的念头，撒腿跑便跑！心里一直后悔自己出门时的磨蹭。

农村的夜晚是那么的安静，家禽入窝，飞鸟出入林，整个中线路上半天也跑不了一辆让人羡慕的面包车！昔日家家户户悉心倾听的广播早已是聋子的耳朵样子货。电影却是改变人们视觉的稀罕品。哪怕它被安排在柴草丛生，粪土成堆的过道，不时的发出难闻的恶嗅，人们也在所不惜。脚下让村里人兴奋、狂热的大马路，长年在粪土、柴草下艰难的讨着生活。它给人们带来了晒粮的便利，驮起了千家万户的柴草、麦粒；见证了秋夏两忙收获的喜乐，听怕了农家为争夺地盘的打闹；它的高兴也就是过年前后的几天时间，那时，粪土入地，柴草整齐。这一段默默无闻的乡村大马路终于可以抬起头，挺起胸，看一段风风火火的喜庆社火，听一通过年时千家万户的鞭炮齐鸣。

脚下生风的我远远看到荧幕上的小熊猫正在接受森林之主的大力表扬，成为受人尊敬的木匠。刚刚跑到，荧幕黑了，趁着换片的空隙，我大声喊：“玉立！玉立！”游走在电影场地的四周，苦苦寻找玉立的身影。

突然，荧幕又亮了，不知谁用土块砸了一我下，耳边立马传来呵斥声：“包呐喊咧！要呐喊到你家屋喊去！

“走走走！包影响别人看电影！”

“滚，显花你的身样呢！”

“……”

我闭上了嘴，弯腰走在人群中，快速搜寻玉立的身影，耳边却传来惊心动魄的声音。我忍不住向荧幕瞅了一眼，只见电闪雷鸣，刮风下雨，火山爆发、天摇地动！巫婆神汉，口吐神火，手伸油锅！嘴里宣扬着：雷鸣电闪是“雷公”、“电母”在发怒，火山地震是“神龙”在翻身，洪水泛滥是“龙王”发威……。愚昧的百姓跪倒一片，个个手捧钱财，祈求着神灵的庇佑！巫婆、神汉见钱眼开，更加卖力的表演蛊惑。然而，再诡秘的把戏逃不掉科学的见证。电影一一揭开了那神秘诡异的面纱，向人们展示了巫婆神汉不可告人的把戏：滚油锅里油水参半，上层油滚冒泡，下层水凉如春。口喷神火，松香助威；神仙写字，只是化学试剂的特性！别说电影里面一片喝彩声，就是银幕下面也是一片唏嘘。我认真的听着宣传片里汇总的每一句：迷信，是一种无知，是对于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的畏惧和屈服。远古的人们对科学知识贫乏，在自然灾害和生老病死面前束手无策，于是凭空想像，认为是种种神灵在作怪。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人们畏惧的心里，制造出了神仙鬼怪，恫吓祈求平安的人们。他们再披上神仙的外衣，配合上骗人的伎俩，以便让老百姓听从他们的摆布，收敛钱财或者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在今天，迷信则会麻痹我们的思想，瓦解我们的斗志，动摇我们的信念，破坏我们的凝聚力，应该引起高度重视。封建迷信活动是谋财害命的软刀子，我们要想站稳脚跟，战胜一切困难和邪恶势力，必须崇尚科学，破除迷信，必须高扬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和无神论的旗帜……。

我的耳朵里充满了电影里铿锵有力的宣传语，眼睛却不住的盯在人群中。终于，我发现了玉立的踪迹。

“玉立！玉立，咱妈叫你回去呢！”我拍了一下弟弟，小声的叫着。

“我不回去！要回去，你回去！”弟弟转头发现了我，笑容一下子收了起来。

“走吧，回走吧！你不回去，操心咱妈可打你！”我央求着弟弟，玉立却冷冷的回过头，两眼盯着电影银幕。

“蹴呵！立着哇弄啥呢！显花你人样好呢！”又有人高声骂了。

“吱哇啥呢！猪娃市上卖母猪呢！”我知道，他不是在帮我！

狠下心，我拉着玉立，使劲向外拽：“回走，回走！我可不想再给你当保人，连坐下跪！”

“我不回去！要回去，你回去！”玉立怒了，甩开我的手大吼。

“去去去！要打锤到你家屋打去！”外围站着看电影的人又开骂了。

“这女子些，娃看个电影么，可把啥看去咧！非要把娃叫回去弄啥？你要看就挤到跟前一垯看么，呐喊啥呢！”年龄大的人也开口数落了。

我感觉到了四面楚歌的危机，不得不开口解释：“我妈叫他回去呢！”

“走走走，我没有时间听你沃陈芝麻滥套子！干的没蜡咧，一个电影都看不成！”大叔生气了，不耐烦的吼。

我哑口无言，再一次爬在弟弟的耳边小声说：“玉立，我把你叫咧，你不回去，到时候是你自己的事！我就不管咧，我回去了！”

玉立两眼盯着电影银幕，一丝反应也没有。无奈之中，我离开了电影场，快速向家里走去，虽然遗憾，却不敢耽搁半分。

刚走到街道口，远远听见父亲那雷人的吼骂声：“羞先人呢！这么个过日子呢！这日子能好！能好个他妈屁！你前头挣死八活的给前扑呢，这屋里，就是这么个弄法！我把你沃猪日的！一个婆娘家，手大的连铺篮一样，心比椽还粗！就这还想住大房？一天吃整在做现成的，人nia人喂猪都加糠呢，咱一天喂猪全是纯粮食，还把料烫的个死多活多，剩饭再一倒！看少做一点，多做一顿新饭把你驴日的累死了！饿死咧！猪日的把沃没粮吃的日子可忘咧！适呵把沃皮都饿的卷起来，就不糟蹋粮食咧！……”

走在街道，我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街房门缝里透出千万双眼睛看着我，嬉笑着。回家，回家！我多么想躲避这羞耻的目光，不得不加快步伐向前跑着，跑着。然而，踏进院子，恐惧，压抑却随之而来。站在前院山花墙前，靠着桐树，聚集勇气，等待出去的时机。